1953年春,林业部特种林业司分配我到华南特种林业研究所工作。3月18日我来到研究所所址——广州沙面原英国领事馆报到。当时,研究所还处于筹备阶段,尚未正式挂牌。我曾见过的所领导有李嘉人、林西、乐天宇和彭光钦;还有苏联顾问、专家古里。
为使我国的橡胶垦殖事业建立在合乎科学的客观基础之上,1953年4月上旬,乐天宇主任率领培育部20多人赴两广垦区进行综合调查。时间约半年,调查分两个阶段进行:上半段时间调查两广大陆的新垦区,下半段时间调查海南岛的老胶园。参加的人员有齐雅堂、贺子静、尤其伟、曾友梅4位教授,邓励、张耀宗等较老资格的研究人员和我们一群青年人。罗洪中负责总务,我兼卫生员。
乐天宇主任在行前宣称:出发就是研究工作的开始。这位曾倡议开垦南泥湾的林学家,而今,又承担起了研究垦殖橡胶的新任务。
上半年调查的新垦区有:桂林广西农学院、广西植物所和柳州沙塘农事试验场的寒害苗,南宁林场和腰塘毛鱼藤繁殖场,明阳湖场1951年的试种苗,龙州垦殖所下属各场及大青山林场,合浦中站,蒲北、张黄、武利的华侨场(该地胶苗受侵害,曾疑为特务破坏,调查后证实为严重鼠害),田东和百色新建场的宜林地,玉林、陆川、乌石、电白和阳江等多个粤西农场。中途,因乐天宇主任和其他老先生回广州开会,便改由邓励先生带队继续调查。
调查过程中,每到一地,大家都先听汇报,然后按专业分组上山调查,如取土样、采集病虫害等标本,量苗径,记录风寒害等灾害情况,抄录气象等各种资料。乐天宇先生观察地形,并很注意原生植被的保留情况及其树种组成。乐先生强调:科学工作者从事科研工作,要亲自调查,搜集标本,掌握第一手材料,做到眼见为实。
通过田间调查、集体讨论,大家逐步增进了对三叶橡胶树的系统认识,同时,各专业人员之间的观点交流也能互相启发。谈得最多的是橡胶树的生态习性,大家经常联系到亚马逊河的热带雨林——这成为我最神往的生态环境。
广西山区交通闭塞、道路崎岖,有些新开的农场,还需步行或乘竹筏渡水才能进去。广西分局把一辆卡车改装成30多个坐位的客车,就靠这部客车乘载调查队员,走遍了半个广西。颠簸和泥尘将我们困扰得疲惫不堪。记忆中还有不少惊险。进出龙州的公路有很长一段开凿在悬崖峭壁之上,俯临很深的丽江,路宽仅够供一车之行,山洞、隧道、拐弯又多,汽车则需不时长鸣,所幸的是,那时来往的汽车很少。
那时出差,每人可领用一大块桐油布,以及蚊帐、草席、雨伞、水壶等生活用品。每到一地,青年人就先帮老先生搬行李、挂蚊帐。如庞廷祥帮乐先生,李鸿鸣帮齐先生,张开明帮贺先生。生活虽然艰苦,但大家工作劲头都很大,兴味无穷。思想上,老年人和青年人之间没有什么隔阂;生活上,老先生们也没有什么特殊。如在湛江开会时,乐先生也和大家同住一座木楼旅店,和我也就不过是一板之隔罢了。
去大青山考察髙海拔能否植胶时,大汽车无法开行,大家就在烈日下步行25华里。目的地林场位于海拔450米的半山腰。下山时又步行2小时,转去龙州三场。到达时,场部别开生面地用腰鼓队来欢迎我们。那里的橡胶树一片浓绿,枝繁叶茂。龙州三场是这次调查中所见最佳宜林地。
接下来,我们到了海边的合浦中站。那里的橡胶树日夜在海风中摇曳着,树冠宛如木瓜树。合浦的车所长在汇报时,诚恳地请教乐先生有关那里海边的自然条件是否宜于植胶的问题。1951年建场以来,他们已花了国家很多钱,用了许多办法,虽然能将胶苗培育好,但将来能长成成龄胶树产胶吗?这位车所长和工人们在海边全垦草原荒漠上,战天斗地,改造自然,既顽强又困惑。对此,乐先生很坦率地表示:现在这里不是橡胶的宜林地。调查中,我们还发现,合浦中站场的桉树苗防护林,竟被白蚁摧毁了一半,这也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白蚁蛀蚀活树苗最严重的现场。
6月下旬,我们在湛江的华南垦殖局召开会议对上半年的调查情况进行了小结。6月21日,乐先生在会上报告了三叶橡胶树耐荫的习性和森林环境的关系(原题名已忘,此题意仅是我个人理解的表述)。7月3日,他撰写了《对垦区宜林地初步勘查的意见》一文。庞廷祥和我等人开夜车来负责誊抄此文。
会议期间,垦殖局植保科给尤先生送来了邝锡乾等人写的《海南岛橡胶虫害报告》,对常见的白蚁和甲虫都有精细的形态图和详尽的记录,很宝贵。
1953年7月5日至9月15日,我们进行了海南岛老胶园的调查。此时,队伍增加到40多人,新来了胡少波教授、育种室人员以及新分配来的研究生和大学生。调查的胶园有儋州那大的联昌、天任、侨植胶园和木排苗圃,嘉积的高山、南太、琼安、琼富,陵水的南桥,屯昌的加蓝等胶园。
7月13日至8月25日在联昌胶园。那时的联昌,仅有一座炮楼,没有房屋可住,我们40多人只能搭帐篷住在胶园内;而且,交通极闭塞,没有公路,只有小路可通牛车。7月13日,张开明、丘燕髙、陈迺用、陆行正和我等几个人打前站,在雅拉河外边的小山坡上搭了1个帐篷,把仪器等各类物品放置在里面,夜里还放哨保卫。次日,大队人员到齐后,连夜在胶园内搭起5个大帐篷,安置40多张行军床,忙到后半夜才安顿好。
联昌,我将它视作中国橡胶树的故乡,它的王牌母树的种子曾被众多农场所引种。王牌母树伟岸参天,滨沿淙淙溪流,周围保留了完整的杂木林,树种复杂。那时我喜欢独自钻入树林内,那里弥漫着树木和菌类特有的香味,在烂树、倒木中随手可采到白蚁和其他多种昆虫、色彩鲜艳的菌类,而在过江龙藤上则可采到巨大的眼镜豆荚,在那里白刺藤会缠住人。如此原始而神秘的气息令我喜爱。马佬山(猴子山)的深处,还有猴群(20世纪60年代,我曾在院部的植物园边的山中看到纵跃的猴群)。老胶工们曾捕猎过野猪、黄猄,还捕捉过巨蟒和毒蛇,并将其挂在树上生剁活剥。我祈望雅拉河水长流,对21世纪的联昌胶园的生态环境能更好地保护,并将她建设成为生物多样性的鸟兽乐园。
但是,联昌也曾是有名的恶性疟疾髙发区。乐天宇先生就曾在这里罹恶性疟疾。乐先生具有丰富的野外工作经验,亲自安排我定时在大家就餐前分发奎宁和白乐君,还要我看着大家把药服下。然而,事与愿违——虽然乐先生积极防疟但还是被疟所害。乐先生高烧不止,病情危急;为了及时救治和预防意外,8月25日,将他送往海口部队医院医治。综合考察队改由邓励先生带队,并接着继续进行东路和中路的调查。于9月16日完成了全部任务。
建所初期乐天宇教授组织领导的两广垦区综合调查,虽然已成为50多年前的历史,但乐天宇教授重视保护生态环境的主张至今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他尊重三叶橡胶树的生态习性,坚持营造提高胶乳产量的森林环境,反对毁林开荒,呼吁不要“剃光头”,尽量保护原生植被,以防止水土流失;对生产部门在草原环境里全垦开荒的措施不予苟同。这在当时大发展、任务紧、高指标的形势下,是需要良知和勇气才能做到的。虽然乐天宇教授的晚景也很凄凉,但他一直呼吁:救救森林!救救子孙!他保护国家良好的生态环境语重心长,高瞻远瞩,一以贯之,忠心耿耿,至死不渝。
祈望建国后第一任林垦部长梁希和老一辈林学家的宏愿——“黄河流碧水,赤地变青山”,能早日实现。
(平正明广东省昆虫研究所副研究员)